深切悼念吴冠中先生研讨会
贾方舟:25号夜间11:57分,吴冠中先生离开了我们。早晨老水给我发信通报了这个消息,后给邓平祥先生打电话来,说好像我们应该有一个什么方式对吴先生表示一下我们的悼念哀思,所以我们决定在今天举行这个追思活动,以中国艺术批评家网作为召集人,以往我们开过几次批评家茶会,我们也可以把这个活动当做一场茶会来开。在这期间,正好北京荣华视线文化有限公司曹萍女士跟我说要请批评家们到爱斐堡酒庄来玩玩,休闲一下,度度假什么的,正好我们把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让大家跑这么老远来、安排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来开这样一个会的原因。
这个会议我们请水天中先生来主持,他是《吴先生全集》的主编,对吴先生有深入的研究,所以我们请他主持这个会议,下面就把话筒交给他。 水天中:刚才老贾说是让我主持,实际上这次座谈完全是老贾组织的。 半个多月前,听到下面请大家随便发言!陶咏白先生是我们在座人中认识吴冠中先生最早的,请她发言。
吴冠中永远活在我们身旁
陶咏白: 我是1975“文革”的时候调到研究院的(那时好象叫中国文学艺术研究所),跟吴冠中老伴朱碧琴是同事,我们都沿用美研所同志对她的称呼,叫她“朱老太”。他们家就在研究院旁边,所以我经常一伸腿就到他们家里去了。这就比在座的先生们要早一点认识吴冠中,那时我一直叫他“老吴”,甚至延续至20世纪末,叫惯了。近10年我才逐渐改口叫“吴老”,因为大家都这么尊称,我再这么叫,似乎不太礼貌了,但有时还改不了。吴先生去世的消息,我正在青岛,是一个西安的朋友发来短信才知道的。但是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活生生地存在着,他那敏锐的思想,毫不掩饰的直言,富有激情的言谈,勇于坚持真理的批判精神……他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不同寻常的是此刻勾起了我的种种回忆: 从我认识他起,就紧跟着他,看他在北京的各次展览,听他在工艺美院、中央美院、劳动人民文化宫的讲座。我一直受惠于他给我在艺术点点滴滴的启蒙和启迪,让我能较早地摆脱俗见,对艺术有了新的思维能力。七十年代末,人们对吴冠中的艺术和言论还颇有异议,但我赞同他的艺术观点,喜欢他注重形式感的作品。比较早的写评论他艺术的文章,1979写了一篇《吴冠中艺术的初探》,这是看了吴冠中于1978在北海公园画舫斋首次举办个人画展后写的。这也是我有世以来写的第一篇评论文章,当时我自己还很幼稚,却自不量力地写了这文章,不过当时吴冠中还不出名,我也斗胆不断地跟踪他的艺术行迹写了一些短评。九十年代吴冠中先到法国、后又在美国各大城市举办巡回展,接着到英国、日本及香港、新加坡等地国家博物馆搞展览,画价也在香港炒到国内在世画家的最高值。当时在国外吴冠中似乎很热闹,但国内依然对他很冷淡,我就连篇累牍地写了不少评论他艺术的文章,90到91年间,就写了《矻矻水墨十余载 创开一代新天地——吴论中水墨艺术谈》、《看吴冠中画人体》、《“吴冠中热”中的吴冠中》、《吴冠中——走通了一条路》、《海外人士谈吴冠中》等,並且翻遍了他所有的画册,那个时候的画册还不太多,给他搞了一个《吴冠中年表》。有的文章是吴先生授意我给香港《名家瀚墨》、新加坡出的画册写的如“水墨画艺术谈”、“画人体”、“吴冠中热”及年表,这些文章几乎都被几个刊物转载。那时吴冠中的一些活动我几乎都会参加,江南水灾他赈灾捐画;关于吴冠中《炮打司令部》假画案的调查会等等,那时有人要找吴冠中会来找我说,如看其收藏是否是真迹?东方画廊要借吴先生的画展览,也让我出面去借,我还真的做了这傻事,后来想想后怕,那时吴先生画价已是天价了,万一出事可了不得。这是我与吴冠中接触比较多的十多年。他为我编著出版的《中国油画1700——1985》大型史册性画集写了篇评论《色彩的轨迹》,推介这部画集。还为我晋升研究员职称写过推荐信,他对我的帮助和鼓励,让我终生铭记。90年代后,我觉得吴先生周围都是人,找他的人太多了,门庭若市,他太累了,也夠烦人的。我自知不可以再去打搅他,与他的接触也就少了。虽然我们住得很近,遥遥相望,我在芳星园,他在芳古园,可以看得见他的房子。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老俩口还到我们家走动、走动,后来就比较疏远了,我去得比较少。有时会通个电话,偶尔也会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一次,在812公交车上碰面,他知道我在搞女性绘画史的研究,他热情地给我提供杭州艺专他的老师蔡威廉的情况,兴奋地告诉我,蔡师要用油画换他水彩,此事因蔡师产褥热而过早离世,没有实现这一令他终生遗憾的约定。他还介绍了几位有才华的女同学,告诉我寻找她们的线索,解决了几个一直困扰我的疑团。那时虽见面很难得,但见了面终有说不完的话。给我的感觉是虽然他被周围的人包围着,但他内心却是非常寂寞和孤单。 2003年痧丝肆虐之时,我们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在龙潭湖公园遥遥相望,他跟老伴散步,我们全家也到公园吸吸新鲜空气,有的时候碰上见了一面,为防交叉干扰,说几句话,就很快离开了。经常是远远地看到,挥挥手点点头,就算打招乎了,有时一愰而过就拐过去了。当时我心理挺别扭的,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看得见,却不能交谈,不能顾诉,觉得好疏远。 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5月份,5月19号,是因为他在杭州艺专时逃难到过云南安江村,那里的村书记委托我去求他写几个字,这次见面。感觉他消瘦了,精神大不如以前,说话也少了些激情,陪伴着老年痴呆的老伴,看得出他心里很孤独,过得挺无奈,我只能劝慰劝慰他。此时我已搬到昌平,离方庄远了,加之脚疾困扰行走困难,难得去方庄取些书藉。虽心理还老惦念着住在方庄的老吴、老太俩口子,但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没正经事还真去不了一趟。 天赐良机,今年1月份,江苏文艺出版社,让我给吴冠中编一个散文集,因为吴冠中已经出了那么多散文集了,这么一大摞了,尤其最近团结出版社给他新出了六、七本。但是江苏的出版社没有出过,他是江苏人,我们是老乡。江苏文艺出版社在“大家散文文存”系列丛书中要出吴冠中一本。就让我去给他编,吴先生也同意,並与出版社都签了合同。这就又开始了我们比较多的接触,不过这都是通过电话的接触了。2月7号,我们通了电话,把我的编辑思想,讲给他听,第一部分:岁月留痕;第二部分:风云乍起;第三部分:文中风景。他也挺同意。我们还讨论了散文的题目。同时又谈了对当前热门话题的看法。如谈到有人提出艺术的“国家标准”,他说:“还有国家标准?”他表示异议,觉得国外从来没有什么标准的,“印象派因有标准,才出了印象派吗?”他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他又讲了很多对当前体制问题的一些看法:对于美协的问题,对于美院的问题。他说美协是一个官僚机构,现在人越养越多。现在许多组织的成立,有的是为了拉帮结派,为了笼络一些人,沽名钓誉……。这是上个月的事,91高龄的老人了,他的思想仍非常清晰,表达得非常明白,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我在编辑中发现还缺少最近几年的内容。在我与吴冠中的接触过程中,他对我的影响非常之大,一是如何做人,一是对艺术的理解。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具有什么样的品格?我觉得他是我们的榜样,是我的榜样,跟他接触和交谈中就无形之中给我许多的启发。他生活极为朴素,朴素到不如我吃得好,不如我讲究,你画画可以不吃不喝,带两个玉米就可充饥顶顿饭。有时候我在他家里吃饭,就这么一条蒸鱼就了不起了。他们家的生活水平比我们一般人还要低。后来搬到方庄的家,也不铺地板,就是水泥地,那时候一般的家庭都会铺上地板或者是瓷砖之类的,他家就是水泥地,很多、很多年后,约有十来年以后,他儿子趁他不在家时才给他铺上了地板,好象还是复合地板。他的生活真是简单到比我们一般人还要简单得多。但是他有傲骨,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具有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並敢于真话直说!如果没有对人民、对国家、对这个时代具有真诚的愿望,坦荡的胸怀,不畏强暴的勇气,不计个人得失的品德,何以能做到这样的理直气壮!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他以一位真正知识分子的品德,行使着自己时代的使命。我们一般人中,给领导提意见还要掂量掂量,很难有象他那样敢于直言,犀利地批评时风、体制,这是抗上噜。他都能够自觉地提出来,他是一个敢当道义的知识分子,探路的知识分子。
他留给我们的不光是大批的作品,主要留给我们的还是一种思想和精神,他的作品里边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刚才老水讲的“生命”,我觉得他的作品中渗透着生命精神,生命情调,很人性化的东西, 充盈在他的作品里,看泰山的五大夫松,他会联想罗丹的加莱义民起义了;他看到长城下的那棵松树,就觉得是孟姜女哭长城。他把自己的感情都融在他的绘画里边,所以他画的虽然是风景,但是有一种人性的东西感染你。 他的许多艺术观念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他在“内容决定形式”的时代,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造型艺术不讲形式,就是不务正业”,简直是石破天惊。这句经典式的语句,也开启了我思考艺术造型的一把钥匙。在改革开放之初,他连续发表的《绘画的形式美》、《关于抽象美》、《内容决定形式?》等檄文,就象一颗颗炸弹,振耳发馈,炸开了禁锢的思维营垒,调动起新鲜的思维细胞。在“观念更新”的80年代初,他的这些文章成为一种艺术新观念诞生的催化剂。那时他到各地办展览,作演讲,影响所及,就象刮起了一股新思想,新艺术的旋风,给人以鼓舞。我觉得他在艺术思想上的确是我们的引导者,他老是在你还不明晣的问题中解读着许多,许多都是大家心里想的,但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的东西,他非常明确地说出来了,给大家一个很明白方向去奋斗,如形式的问题、抽象的问题,我觉得是吴冠中在改革开放初期,的确是像一个旋风式的学者,到全国各去办展览去讲学,对中国二十世纪艺术的推进或者是现代艺术的发展起了一个极大的作用。后来兴起的轰轰烈烈的“新潮美术”,与他的铺垫不无关系。他是那个时期我们的精神领袖。 吴冠中敢于真话直说无私无畏的人格是我们的榜样;他的艺术思想、艺术精神象盏明灯引领着我们前进。吴冠中是20世纪中国艺术美术画坛上一位独特的具有杰出贡献的画家,他以毕生的身价性命为推动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是我的看法。今天吴冠中虽然是去了,但感觉他好像是永远活在我们身边。 邓平祥:1979年,吴冠中到我们湖南,为什么到湖南呢?湖南当时要在人民大会堂的湖南厅画一张大画,准确地说是为湘绣风景画画一幅底稿,就把吴先生请过去了。他就顺便带了一个展览,当时他提出一个要求,就是一定要到湘西去看一下,为什么要到湘西呢?他也是一种怀旧,他跟我说,他要去看沈从文的故居,他非常佩服、尊敬沈从文,然后他也想看一看黄永玉生长的地方。所以,他就选展览的空隙当中,我们就安排了十几天,去湘西游历和写生。 吴先生当时就是工艺美院的教授,别的身份还没有,他在湖南还搞了一次讲座,现在我还保持了那个盘,这么大的盘,就是老式录音机,我现在还留着呢,他讲得非常激动,讲得很好,在我们美术界影响很大,他当时讲的一个中心思想,就是“形式美”,就是美术要回到形式,回到本体,就是这个问题,讲座在我们湖南影响很大,我们湖南之所以当时在八十年代,1979年以后在美术界发展得很快,与吴先生的第一个个人展览和他的讲座,和他在我们湖南呆了一两个月,我认为是有直接关系的。 到了湘西以后,还有一个意外的插曲,就是发现了张家界,实际上是吴先生往回赶,从湘西回长沙,就到了现在的张家界市,当时叫大庸县,因为我们是省里接待的,省办公厅给每一个下塌的地方打电话,接待都是当地的首长出来接待的,到了大庸也是当地的县一级主要负责人接待。 王端廷:省政府还不是美协接待。 邓平祥:都是政府,我是美协,他要求安排一个年轻的同志陪同,所以当时我在美协是最年轻的,北京来的一些大人物,基本上都是安排我,为什么?一个年轻,再一个是领导认为我这个人不惹事,安排我去不会造出一些不好的事情出来,有的人可能弄一点不好的影响,我这个人当时还是比较本分的人,另外方方面面也比较慎重。 当天晚上住在县委招待所的时候,当时县长或者是书记出来了,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以后,提出来希望吴先生去看张家界,吴先生感觉很突然,也很疲劳了,又是归心似箭,赶到长沙,他的个人展览要开幕,因此他从内心是一点都不想去了。他就问了我一句“小邓,张家界你听说过没有?”我说:“我没听说过。”结果吃了饭以后,他就跟我说:“不想去。”但是书记还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吴先生就问了一句说:“张家界是一个什么样子?”他不想去就这样问了,那个书记就情急中说了一句话“像桂林一样的”,他以为这样能够感动吴先生,结果这个话说坏了,吴先生马上情绪就上来了“那我不去了,像桂林,不就是一个小桂林嘛,我去干嘛,桂林我去过多少次了。”然后这个书记很有意思,他跑到我们的房间来做工作,我说:“书记你这句话说坏了,你怎么能说是像桂林一样呢?像桂林就是一个小桂林。”他说:“我知道说坏了,不像桂林,不是桂林。”我还是被他感动了,因为我还是湖南人,总是有一点家乡情谊的。我就跟吴先生商量,吴先生说:“像桂林一样还去干嘛,我真是想尽快赶回长沙。”我向他们要了一份县里印刷的水印的地图,看了地图的标尺后,就说:“吴先生,可能去一两个小时就到了,我们随身的东西放到车里头去,我们去看,如果看一下不好,马上就走,当天可以赶到长沙。”这句话起作用了,吴先生就同意去了。一路,吴先生就非常失望,沿途景色平庸,张家界这个地方,就是不到那个地方,一点都不好,结果突然一下,一下子突兀起来的山起来了,吴先生把车门一打开,“这怎么是桂林呢?这怎么是桂林呢?这完全不是桂林嘛,更野嘛,更好嘛。”就说了这几句话,住下以后他就决定不走了。第二天就非常地激动,那个林场的老场长,就把这么厚的木门卸下来,搞四个伐木的工人扛着,跟着我们走,画了五张画,画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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